重庆日与夜之 三号线

我慢慢地、慢慢地了解到，所谓父女母子一场，只不过意味着，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。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，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，而且，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：不必追。

——龙应台 《目送》

轻轨三号线全长55.5公里，一共有39站，是世界上最长的跨座式单轨交通线路。我从山城的各个角落赶来，坐上这趟蜿蜒曲折的列车，怀着期待一次次重逢，却又载着悲伤一次次告别。

之所以爱重庆这座城市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爱上了轻轨。来重庆之前，我不知道原来有列车是可以在居民楼里穿梭的，原来坐在空荡的车厢里，抬头可以看到天空，低头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生命，而不是像地下铁里的死气沉沉，路途漫长得像永远不会到达。

七月流火，九月授衣。在别的城市都开始渐渐降温的夏末秋初，重庆依旧张着大嘴呼出灼热的空气，我爸拖着两个大箱子和我，大汗淋漓的站在我的大学门口，沉默了许久，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，没有看清他的脸，可我记得顺着他的颌骨滴下来的汗滴，晶莹剔透的，像极了眼泪。

西北的男人永远都是这样，一路上骂骂咧咧埋怨我不理想的高考成绩，可是一下车提起我的箱子就走，算一算，他那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，脚步却矫健得像个少年。我爸一辈子没怎么出过西北，他说世界太大了，他太小了，就不凑那个热闹了。于是他带着我站在火车北站的轻轨站门口，不知所措。送进售票机的纸币一次次被吐出来，他在一旁狠狠的讲着脏话，小时候我被年龄大点的孩子欺负的时候，他也是像这样铿锵有力的骂着，然后抱起我回家。只是那个时候的他，还有着山一样的体魄，天不怕地不怕。再一个四年后，我又一次离开家乡去西安读书，依旧是一个秋日，清晨六点的火车站依旧人潮汹涌，我坐在候车室看着我爸不顾检票员的阻拦，从人群中冲进来，拿着两个煮鸡蛋和一盒牛奶，嘱咐我要好好吃早饭，惊觉原来这么些年，他的身形胖了又瘦，可他为了我奋不顾身的样子，一点也没变。

因为年少的轻狂和无知，我整个高中阶段和父亲的沟通很少，他也因为婚姻的失败觉得有愧于我，我们很少说话，或者三句话就会吵起来，我也曾经在深夜的时候攥着拳头冲着他喊：你怎么不去死。

而后，在重庆的雨夜里，当我偶尔想起来这些锋利如刀的日子时，总是钻心的痛。

坐在轻轨里的我们，隔着走道，面对面坐着，假装看着彼此身后的风景，却止不住的望向对方的眼睛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，我爸圆润的脸上居然可以看得到分明的颧骨。这么多年，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着父亲的脸，原来他的睫毛好长，忽闪忽闪得像个孩子，双眼皮虽然因为皮肤松弛耷拉了下来，却挡不住他鹰一样的双眼，眼里带着光。

我们登好了酒店，收好了行李，两个人坐在房间大眼瞪小眼儿，无所事事。我和我爸从来没有两个人单独出行过，一时之间，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，在房间里静默了许久，他才提议去看看长江，他说看惯了黄河的浩浩荡荡，也不知道长江会不会教会我细水长流。我爸总是觉得愧疚，让我在成长的关键岁月里没有母亲的陪伴，于是带着刚强的男孩儿气，犀利伤人的眼神和隐忍不语的性格慢慢长成了大人，他说我少了太多女孩子该有的阴柔唯美，他说没有男人不爱女人的软谈丽语，他说我要是一辈子都嫁不出去他才不要管我，可是我说，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像他这样疼爱我的男人。

坐在嘉陵江码头旁，油船停靠在岸边，有一群年轻人在烧烤，有老人在散步，有游客乘着快艇嬉笑，我和我爸隔着两节台阶，前后静坐，望着江水，再一次沉默。我见过很多次父亲的背影，有些带着戾气和怒火，有些显得憔悴和无力，可唯独这一次，看着父亲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背影，让我有说不出的酸楚，所有的力气都堵在嗓子眼，没有哭喊，没有眼泪，我却止不住的颤抖。

五岁的时候，父亲是大山，魁梧坚固，还有足够的力气把我举过头顶；十二岁的时候，父亲是条河，勇武彪悍，奔流不息，而我是长在河中间的岩石，河水带不走我，他也不能倒流；十六岁的时候，父亲成了我手上的倒刺，平淡乏味，细小得无关紧要，只是拔了痛，不拔心痒；而在我十九岁的那一年，父亲只是千千万万中年男子中的那一个，站在异乡的街头无助的张望，等待他的女儿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，握住他的手。

父亲启程回家的那天，学校要开新生见面会，我没能送他去火车站，他坐上了三号线后发来短信说：“走了，保重。”我的回复短信，打了又删，删了又打，最后也只有两个字“明白”，手机屏幕再一次亮起的时候，我在人声嘈杂的大礼堂，紧握着手机，失声痛哭。

——“傻姑娘，爸爸爱你。”

后来，我突然觉得，其实当我爸坐上三号线的那一刻开始，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，轻轨带着他离开了我的城市，也带着他，在我的生命中慢慢消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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