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兴亮 | 清明时节雨纷纷

01

清明将至，搁置琐事，提前打点行装，回乡上坟扫墓。这是家庭团圆的时刻。不仅活着的人要聚首，连逝去的祖先也要参与进来，从精神的角度看，是非常隆盛的事体。

古人云，国之大事，唯祀与戎。家庭没有战事，仅祭祀成为隆重的仪式。中国人拜佛，拜关二爷，但都不及对祖先的崇拜系统和深入。

过去，大家族有祠堂，供奉着祖祖辈辈的先人；也有累代聚集的祖坟，不断收纳后来的死者；更有记载着家庭历史的族谱世代流传下来。这些行为和仪式构成了围绕在「家庭」概念内外的种种「现实」，影响并指引着人的生活。

02

山西人非常守旧，传统礼仪中许多内在的东西仍然顽固地占据着人们的心灵世界。或许因山西的地理位置过于特殊，表里山河，外人不容易进来，自己也不愿离开，因此在这种内陆的封闭性中保持了更多历史的印痕。

山西的方言、饮食、行为习惯，颇有古代遗风，山西留存的古建筑在中国首屈一指。这种影响无声无息，自然流淌在这片土地的所有人身上。我记事起，生活中有许多古老事物的遗留，几乎无处不在。

就拿清明节来说，过节时，家家户户要做两种面食：一是「燕燕」；一是「子推（读cui）」。对小孩子们来说，燕燕和子推不仅是美味的食品，还是灵巧的、可供把玩的玩具。

「燕燕」是面捏的小燕子，把发面揉成团，经验丰富的女性用一把剪刀咔咔几下，剪出燕子的嘴巴、眼窝、翅膀、尾巴，再用麻子、糜子、黑豆或花椒籽点上眼睛。一剪一捏，一只逼真的燕子就做成了，从笼屉里蒸出来，栩栩如生。

这意味着清明时节春暖花开，燕子要飞回来了，生活将变得富于生气和希望。此时宜将”燕燕“赠送亲朋，不仅蕴含着家庭兴旺、子孙满堂的寓意，也在邀请大家共同感受春回大地、万物复苏的景象。

「燕燕」还可以串成长串，晾干挂墙上，不光可以观赏，晾干之后还能长时间保存，孩子们饿了就取一个下来吃。

「子推」是清明节的另一种面食，来头更大。所以叫「子推」，正取名于春秋时期的介子推。

春秋时，晋骊姬之乱后，公子重耳出逃至翟国，介子推同狐偃、赵衰、魏犨、司空季子等人追随一同逃亡，历尽艰辛苦难。晋文公归国后，重赏随同他的流亡者，介子推没有向晋文公索要俸禄，而是携母隐匿在山林之中。晋文公到处寻找介子推而未得，最终将绵山封为介子推之田。

介子推的故事在山西流传久远，直至今日，他的忠义行为和正直品德被历代追述，据说寒食节就因纪念他而设立。想一想，哪个地方的食物名称还能保留春秋时期的符号呢？或许唯有山西。山西人念旧，也推崇品德高尚的人，这种传统至今未丢。

03

家族传统和祖先崇拜是古代中国维持社会秩序、形成有法度的生活方式的重要精神原则。

祖先崇拜首先越过了个体对周围世界的认识上的朦胧和神秘感受，不把注意力放在与现实无涉的神鬼一面，而具有了一种早期的现实性。其次是这种现实性意味着两层指导意义，一是对祖辈、父辈辛苦抚育后代的认识上的加深；二是在这种认识上建立「孝」的观念，进而让一代代人形成父慈子孝、秩序井然的家庭意识，维护个体的生存与幸福。祖祖辈辈如此循环不已，种种仪式也就成为现实的一部分。

在我们老家，一年之中，大年初二和清明节，是祭祖的重要时刻。儿孙辈在此时要放下手头的事情，相跟在一起，去坟头贡献食品、香烟、酒，锄一锄荒草，与地下的先人说几句话，最重要的是给他们烧上足够的纸钱，免得在那边不够花，因此面额特别大，都上亿。有时候我会有些困惑，担心先人买东西时面额太大找不开。

祭祖是异常严肃、绝不能马虎对待的家庭大事。有的人会趴在坟头与过世不久的祖父辈、父母辈说半天话，把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告诉他们，甚至伤心恸哭，以寄哀思。

04

每个人都有无数的祖先，哪怕仅仅从直系的角度追索，个体身上也流淌着古老而复杂的血液，历经人类进化和发展的所有时期。

比如我们家，自祖先刘挥从公元1275年住到坪上村，到我这一代已经是第25代，有无数的先人都埋在这个山头上……

一个人能够生活于「现在」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。要知道仅从有记载的历史看，人类经常面临浩劫，无论天灾、战争或别的原因，人口大规模锐减曾屡屡发生。在历史的夹缝中不断繁衍下来的个体，既是幸运的，也是天选的，那就不能不自重，也不能不自为。

传统之所以能延续下去，就在于仪式上的坚持，以及这坚持引起的思想观念的心象。祭祖是大人们的活动，儿童看在眼里，记在心里，成人以后自然把这些理念付诸于实行，世世代代就这么流传下去。

那么它有什么意义呢？

05

我觉得意义重大。

除去家庭团聚，增进彼此的亲缘关系。祭祖意味着我要与死去的亡灵进行短暂的对话，尽管彼此并不能听到对方的声音，但隐含着意识上的相互关联。死亡是不可避免的，较早地认识死亡不仅让人成熟，也能克服对死的莫名恐惧。

我们常在生活中面临死生问题的重大抉择时，脑海中浮现「列祖列宗」的念头；遇到灾祸就怀疑是否祖坟被破坏了；有了好事则要托祖宗的福，等等。这些朴素的情感其实可以替代宗教的终极安慰，让人安于现世，慎终追远。

这使我们不至于太惧怕死亡，因此活着就可以有所倚重，不为外力轻易动摇。固然达不到王阳明所说的「所欲有甚于生，所恶有甚于死」的境界，但至少我们要为死做一些准备，出处进退有所依据，荣辱沉浮淡然看之。

人活着不仅仅是「此刻」和「现在」，还联系着更远的过往和更深的未来。这让人的眼界超脱，避免蝇营狗苟、不负责任地生活。

06

清明时节雨纷纷……看着湿漉漉的地面，嘿，连下雨的传统也一路保留下来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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