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最近与几位老乡聊天，说起本地方言，其中有一个「圪」字，因是表音词缀，哪里都能见到，被大家冠以「万能字」称号。
比如「圪洞」、「圪渣」、「圪爬」、「圪皮」、「圪台」、「圪蛋」、「圪捞」、「圪蹬」、「圪团」、「圪挠」、「圪尥」、 「圪针」、「圪搓搓」、「圪怯怯」、「圪惹惹」，举不胜举。
圪的意思比较虚化，通常起辅音作用，像个口气词，但也不是可有可无。
这个字既可以用作名词的前缀，也可以用作动词的前缀，使得后缀的词意有了收缩的趋势。比如「台」是较大的平台，加了「圪」成为「圪台」就成了小台阶、小台子的意思。再比如「挠」，加前缀成为「圪挠」，就是轻轻地、稍微挠一挠的意思。其余也推而知之。
02
这都是山西人容易意会的一种天然的语言性质。
晋语很有独特的味道。山西人把父亲叫做「大」，这一称呼在中国西北地区比较通行。让路叫「起开」，喝酒干杯叫「起了」，起是完成的意思，「做起作业」就是做完作业了。
司马光砸缸，在山西话里就念「司马缸砸缸」。汪曾祺被打成右派，下放到张家口地区，天天画各种马铃薯，呆了几年。他对晋语的敏感后来在一些回忆性的文章比如《黄油烙饼》里体现出来，他写赶大车的吃莜面，某某做事一做「一黑夜」，这都是山西人特别熟悉的表达方式。
03
中国的方言正如我们的文化，博大精深。
晋语分为八个方言片区，我们属于吕梁片。吕梁片以山西省吕梁山区为核心分布区，延伸至陕西省北部、内蒙古自治区等五省区，下又可分为兴岚、离石、隰州等小片。
（我山西老家村子的航拍全景图）
山西话被称作晋语，是中国北方区域最大的方言。在侯精一所著的《现代晋语研究》中，其认为晋语区包括山西除临汾侯马一带以外的全部地区、内蒙古黄河以东中西部地区、陕西北部、河南北部、河北西部邻山西地区，大致符合春秋时期晋国辖区，加之明朝初期山西人移民到华北很多地方，后来走西口的历史和晋商的足迹也扩充了山西话的区域。
陕西北部的居民历史上习惯过黄河与山西人通婚，当地不听秦腔，庙会都唱山西梆子；内蒙的呼和浩特、包头，张家口的大部分地区，河北邯郸，河南安阳一代，不仅说话是山西口音，就连城市风貌、饮食习惯、居民长相，都有浓浓的山西味儿。
魏晋南北朝的司马家族，来自河内地区的「温县」，这一地区（含济源市、沁阳市、焦作市）今天虽然属于河南，但古代属晋国，因此司马炎篡位后立国为「晋」，是为西晋。
山西以及围绕在山西周边的这些区域，因为特殊的地理构造，表里山河，不仅在历史中经受了岁月变迁、战争摧折和朝代更迭而留下大量的古代建筑，唐宋元明清不可计数，也留下了古代方言中的活化石：晋语。
04
晋语留有许多古音，拿叫「荷」，煤叫「炭」，把蚂蚁称作「蚍蜉」，去年叫做「年时」，昨天叫「夜来」，脑袋叫「得脑」。山西话还保留了一些更细致的语义，近指为「这个」，中指为「那个」，远指为「兀个」。「兀人」就是指一个离谈话者很远的人。
方言是一种活着的文化要素。
典籍从时间和成书上总是被隔断，或长或短；方言却是从古至今一日不间断地流淌过来。这里边就含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。
我记得小时候学古诗，有一些若按照普通话的发音念，总觉得不够合辙押韵，换成本地方言，则十分通顺。因此晋语也有「文白异读」的特征。
05
随便翻开一本苏东坡诗集，一首《轩窗》：
「东邻多白杨，夜作雨声急。
窗下独无眠，秋虫见灯入。」
用普通话阅读，这里的「急」和「入」二字并不押韵，但山西话」迅速平息了这一问题。
再比如《宋本杜工部集》中的一首《晚晴》：
「高唐暮冬雪壮哉，旧瘴无复似尘埃。
崖沉谷没白皑皑，江石缺裂青枫摧。
南天三旬苦雾开，赤日照耀从西来。
六龙寒急光徘徊，照我衰颜忽落地，口虽吟咏心中哀。
未怪及时少年子，扬眉结义黄金台。
洎乎吾生何飘零，支离委绝同死灰。」
这首诗非常独特，不是两两对称，其中有一行得断成三句（也不知断得对不对）。从发音上，最后的「灰」字若用普通话念，是不通的，用山西话念则完全无阻。
06
我们小时候，方言在地方上还具有绝对统治地位，许多老人惧怕出远门，仅语言不通就非常难办，就像我们畏惧出国是一个道理。
最近几十年，形势发生了变化。随着广播电视、网络的普及，学校教育通用官话，尤其是90后的年轻人，已经习惯说普通话。方言面临着消失的危机。社会进步固然要求在文化流通上彼此求得相近，但地方之间的差异也是文化多样性的重要基础，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，保护和保留方言也应该是文化建设的一项工作。固本培元，返璞归真，从方言做起。
以后我念诗就不用普通话了，只用吕梁话，希望大家监督，而且我也不打算继续提高自己的普通话水平。
其实我曾经也正儿八经找过播音系老师来提高自己的普通话，但收效甚微。今天的我，已经放弃努力了，就当我为保留和推广晋语方言做点贡献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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